寄宿制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农村刮起了一场“寄宿”风。 无论大孩子、小孩子,统统寄宿,一星期回家一次。一二年级的孩子太小,住不了校,家长就把他们送到学校附近的托管班,也是一周接一次。 仅在蒲城县龙池镇中心小学,400多个学生中,寄宿的有200多个,在托管班住的有100个,回家里住的只有100个,3:1。 所以,这里80%左右的小学生,周内根本见不到家人,不论他是不是留守儿童。就连村里的人也说,周内想见到一个学生,难。 这是另一种“留守儿童”,比留守儿童更大的一个群体。虽然跟父母同在一地,却不能睡在一家,有话无人可诉。 他们身上,也显露出与留守儿童相似的身心问题。 送娃住校,这有着十分复杂的原因,既与学校布局有极大关系——上学远,又与当地农业产业劳动密集有关——农民忙。 另一个原因,是很多人有钱了,老觉着城里的老师比农村的好,也图种地做生意不管娃省事,撵着把娃往县城送、往镇里送。 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:村小的学生越来越少,村小撤并越来越多,上学越来越远、住校生越来越多。 这带来一个问题,而各个方面包括孩子的父母无暇顾及或者并未意识到: 住校后的亲子关系,比住在家里要淡漠多了。因为知识所限,他们逐步对自己管理和辅导孩子失去了信心;因为长期不在一起,孩子对父母渐渐失去信赖。 蒲城县龙池镇钤铒小学的教导主任张涛说:“老师咋都替代不了父母。我能做到的就是,陪娃笑,陪娃哭。” 这所农村小学没有专门的心理辅导老师,张涛是和孩子们交流此类话题比较多的人。 三四年级的英语老师说:“娃们很懂事,刚开始有孩子闹着回去,后来不回了,觉得回去是给父母添乱。他爸他妈一天干活累的,还得早上早早来送他。” 她说,生活很现实,也能理解有些父母。但有时候很气愤。有家长连春节都不回来,我给他打电话:“你能挣多少钱,挣钱干啥?”“挣钱给娃花。”“你过年都陪不了娃,挣钱有啥用?” 作为对小学生寄宿持反对态度的人,我也曾问过几个家长的想法,并试图劝他们陪读,而他们说: “哎,有啥办法哩么,咱这儿人忙很很。赶早5点多下地,后晌一直干到黑。就是把娃接回来,浑身乏得不行了,谁还有心思给娃教作业。再遇到喔题做不出来,火立马就上来了。” “还不如送到人家托管,娃早晚不受冻。人家也会教,咱文化程度不行,现在有些课程深,娃有时把咱都问住了。一学期交1200,权当给咱引娃哩么。” 对农村孩子的父母来说,这也是叫孩子寄宿的充分理由——挣钱,是最现实的。 所在,现在,学校、托管扮演了老师和家长的双重角色,而家长则负责赚钱,他们的说法,是“为了孩子以后能过得很好而赚钱”。 ——这是不是一种合理的社会分工?不知道。 据我所知,政府也对小学生住校持反对态度。今年,陕西省里曾经专门发过一个文件,《加强乡村小规模学校和乡镇寄宿制学校建设的意见》。 文件提出,原则上小学1—3年级学生不寄宿,4—6年级学生以走读为主;对已经撤并的小规模学校,由于当地生源增加等原因确有必要恢复办学的,要按程序恢复…… 然而,因为以前的政策所致,这种局面如今己经覆水难收。
托管班
在龙池镇中心校门口,总共有4家托管。分别是:杨雪珍托管、诚实佩佩托管、爱心托管、孟老师托管。 无一例外,这4家都是采用以家庭成员为核心的经营模式。以一名有教学经验的成员为主,夫妻、母女、父女、姐妹,一起上阵,互相协助。 各家都有各家的生存之道,也有各自的“绝活”。 这样的架构,颇有点城市里“合伙”的味道。好处是,成员间信任程度更高,分工虽不特别明确,但自己家的事谁也不会太斤斤计较。 佩佩是一家托管中心的负责人。 说是负责人,其实跟个“大家长”差不多。她有7名员工,分别是:她老公,她亲妈,她妹妹,她老公的妹妹,另外还雇了3个人。 之前,她在西安的美特斯邦威卖过成衣,在《百家碎戏》里演过麻迷媳妇,还在龙池镇幼儿园当过外聘老师。 在这里,不寄宿只补课的,一学期800块钱,寄宿的再加500,“三好学生”减免50。 他们的角色,是老师,是保姆,也是家长。他们自己说,“在学校面前,我们是家长。在家长面前,我们是老师”。 他们绝不是单纯地只给娃辅导个作业,娃娃的行为品德、情绪、生活能力与习惯,种种事情都转嫁到托管。而送来的孩子里面,有的一年级的娃就很会撒谎,有的偷拿别人的东西,还有小学生“谈恋爱”。 这些事,都能反应到学习成绩上来。然而,要是娃在学校成绩有一点点下滑,家长就要来质问托管班:我给你交了钱,你就应该负责我娃。你们是不是没好好辅导? “他们光顾着成绩,却不知道让娃失了分数的原因在于他们自己。” 论生意,杨雪珍的托管班收的娃娃多,她在这一带名气相当大,是最早做托管的那一批人。 前些年,她在龙阳学校当民办教师时,就有人嫌村里离学校远,把娃放到她家吃住,一边补课。后来裁民办教师,她们干脆办个托管,收入不错。 她现在开了两家托管,分别在两个镇,杨老师两头跑。晚上,她就在学生宿舍外面搭一张床,睡到那儿,不管冬夏。 和佩佩的托管一样,这里的宿舍也在二楼。一条长长的楼梯上去,她在拐角摆了一张简易床,睡在那里正好挡住楼梯口。 杨雪珍的丈夫解释说:“她怕娃晚上睡迷糊了,从楼梯上掉下去。” 走访几家托管,我发现,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是微妙。各自在对方那里,几乎都是禁忌的话题。下午放学接娃,在门口列队,托管的老师之间也很少搭话。 这可能与“转托”有关系。有些家长,会因为学习成绩等多种原因,将孩子由一家托管转入另一家。 这种竞争,倒是有利于促使托管们努力当好孩子的“妈妈”。
私立学校
公办小学是寄宿制,私立学校也是寄宿制。 县城有几所私立学校,其中赫赫有名的,是光华学校。学生里,有不少来自上百公里外的西安、洛川一带。 这所学校的教学楼外观仿古,里面现代。教室呈“回”字型分布,大厅宽敞明亮,颇有大学教学楼的模样。宿舍楼也是。 据陪同的老师说,宿舍不仅配备单独卫生间,每个班还有专门的生活老师,照顾学生的日常生活。 他们现在共有一校三部,学生7100名,教职工700多个。 在这所学校,他们提倡“从小学起,就要培养学生的独立能力,自理能力,自立自强”。 学校实行“月假”制:每月,学生们有22天集中住在学校,8天放假在家。学校说,这样既保证了学生有充足的学习时间,也有大量的时间和家人团聚。 但是“月假”这种形式,并没有改变学生与家长分居的实质——一月也是22天——这跟一周一回家其实没有什么分别。有人称之为“间歇式留守”——每年留守10次左右,每次间隔一月。 光华对此经验颇为自得,一位老师说:“公立小学之所以能有学生回流,就是仿照了我们的封闭式管理。” 其实在另一些交流当中,这种休假方式也流露出一些情绪:家长光靠我们,常有人说,“你把咱娃管好,我一天忙很。” 有些孩子,有心里话愿意给老师说,不愿意给家长说。像我们有些学生,把老师一把抱住,有的叫姐姐,还有的叫妈妈。 光华学校的食堂很大。一楼的桌子角上都贴着考号,据说大型考试时,因为人数众多,这里常常被用作考场。 学校里只留下了初三的学生。他们刚考完早上的试,以班级为单位走进食堂,然后坐在平日里固定的座位上。 两位班主任老师指挥着大家领回自己班的饭,然后有条不紊地安排分发。
孩子们
重泉村宋潮家的大孙子虎子,就是从小放着“月假”长大的。 当年,为了让虎子成才,宋潮一家狠下心,小学就把娃送到县城念书。虎子也好学,从小到大没离开过重点班,好到当年西安铁一中初中部老师带着对联和鞭炮来“请”他入校。 但是,他最终没考上大学。 据他说,小学3年级,就能做饭、洗衣服。当初,刚到县城的“蓝梦”(一所私立学校)时也哭哩,常常想家, 想爸妈爷婆。 “但时间长了就不想了,只要有吃的就高兴,让父母跑还觉得把他麻烦的。” 他的小学过得开心很。他在学校的火箭班,一个班50个娃,有20个被西安铁一中初中部(陕西名校)录取。 然而虎子心理的变化就出自这件事上。那天,铁一中来送录取通知书,但他妈当场就说,3年学费3万块,还要陪读,屋里没钱,不上。 “从那时起我心里就有些怨。”虎子从初二开始泡网吧,最后高考落榜。 “现在回想一下,要是当时天天跟父母在一起,会是什么样?”他说: “你想,一个月一个月见不到父母,一个月回来,有啥心里话,西瓜都变成西瓜水了。” 前不久,虎子走了,到南方当保安去了。 还有一个孩子叫胜胜。最初注意到他,是在龙池中心小学六年级的一节语文课上。 当天,老师讲授的是一篇关于居里夫人的文章。这个男孩上课前应该是做了准备的,每个课后题他都密密麻麻抄写了答案。同时,他把一本参考答案摆在课本旁边,确保万无一失。 好几次提问,他都鼓起勇气举手了,但是老师似乎没有注意到他。每当老师叫出其他同学的名字,他就立刻顺势把手放在头上,装作挠头的样子。 他成绩并不好,父母在西安打工,算是留守儿童,但他的穿着明显要好于周围的同学。 有天下午,我在村里转,他看到我过来了,远远跑来给我打招呼。我问,能不能去他家坐坐?他说,刚好他妈这两天在家。 胜胜的妈妈,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媳妇。但当说到学校要家长 给孩子听写单词的时候,她很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没念过几天书,给他报不了。” 她的丈夫在西安给工地上拉混凝土,她也在西安的一家饭店里干活,每年瓜下来摆个摊摊卖瓜。 据她说,孩子很小的时候就送到县城上学,但适应不了。胜胜3岁就不尿床了,然而到了城里的封闭学校,却一直尿到9岁。 “还有,在巷里,他之前过来过去都知道叫人。到封闭学校一个月后,回来不知道叫人了。” 之后,胜胜先后转了三次学校,都在城镇周边,也都住校,然而学习一直没有好转。他妈妈说:“他以前学习挺好的,不知道现在咋了,成绩差的。我觉得他是不好好记,懒得不行。实在不行了让留一级。” 胜胜在旁边听着,好几次想反驳他妈,但都没说出口。背过他妈,他主动跟我有一番对话: 问:你有心里话给爸爸妈妈说吗? 答:没空。 问:你觉得自己算留守儿童吗? 答:有时算有时不算,我爸妈回来就不算。 问:你能告诉我,有什么事让你很委屈吗?我知道,肯定有。 答:……(一长串的哭泣) 就是我在上一个学校的时候,那个老师特别严厉。我们没写完作业的,要在老师房门口写,写到11点多。晚上整个楼都是感应灯,灯不亮了就要点一下脚或者咳嗽一声。她不让咳嗽。 最后有一次…… 问:那有没有告诉过父母? 答:没告诉……我到现在都恨那个老师!拿戒尺打手,手不出来就打腿……
极端的例子
在乡村学校,还有这样一个群体——农村父母离异家庭儿童——“没妈的孩子”。 以蒲城县为例,2016年至2018年,县域内办理离婚登记的对数为6390,县法院办结的离婚案件数量为3542件。 也就是说,三年间可能有数千孩子“没了爸或者没了有妈”。 这在学校体现比较明显,一个班四十名学生,最多的,父母离异的孩子竟然有七八个。 在托管里,也有不少。 那天,在诚实佩佩托管班里,有的小朋友说,长大了想做潜水员,有的说想开宇宙飞船,有的说想做狙击手,而一个叫小野的小男孩说,“我长大了想当一名环卫工人。” 说完,他急急忙忙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奖状。“我随时准备着呢。”他把奖状塞到我手里,眼睛里充满了被人欣赏和称赞的渴望。 佩佩好像比孩子还激动,小声说,“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在人面前如此自信地展示自己,太难得了,太难得了……” 小野从小没有妈妈。他在班上的成绩基本上排倒数,但他特别爱劳动,打扫卫生老是第一。 “孩子可能觉得,在大家眼里,他是差生,但他其实有这么一样能拿出手。” ——他实在太期待得到别人的称赞和关注了。 森森也没有妈,这是奶奶告诉班主任骆艺的。可森森不这么认为。 有一天做课间操,森森突然拉着骆艺,神情坦然地说:“村里的小朋友都说我没有妈妈,但是我有妈妈。” 前段时间,森森的妈妈真的回来看他了。他逢人便说,“原来我也有妈妈呀,原来我也有妈妈呀。” 各科的代课老师都发现,这孩子变了。之前上课喜欢做的小动作不做了,背古诗速度明显更快了,老挂着的那两串鼻涕,也难得一见了。 显然,森森的奶奶是个智慧的老太太。她和曾经的亲家走动得很勤。“被打得半翻的巢,还有一只翅膀,在竭力护着幼崽”。 那天在托管中心,我和孩子们住了一晚。 夜越来越深了,有汽车从外面驶过。我突然听到了哭声,是宣萱。我以为她醒了,正准备起来看看,哭声停止了,传来一阵磨牙声。 接下来的整个夜里,我大约听到她说了七八句梦话。梦话完就是磨牙。梦话的内容我没能听清,但是语气中传达出来的恐惧和愤怒,令人印象深刻。 宣萱的父母也离异了。 然而在白天,宣萱表现出的状态与晚上完全相反。她大方、自尊,从来不吝啬自己的零食,总是慷慨地分给宿舍的同学。 “我想去我妈妈在的地方上学。”这是宣萱最大的心愿。 不知道,她的愿望能不能实现? 原创: 直距1CM作者丨文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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