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仁府觅踪

禅心如水 · 发表于 2013-9-5 22:27:34

   东仁府是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，它平时被简称为“东府”。这里没有繁华的街面和如织的人流，这里也不是戒备森严的衙门官府或者富家大户的豪华宅院。它只是关中平原上一个古老的村庄里，一个“社”的称谓。世居于此的先民，在600余载的岁月中，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，勤劳勇敢，耕读传家。周边的沃土和渭河的流水滋养了一辈又一辈传人，这个村庄叫做“定周村”，后讹传为定舟村。定周村的地势龙盘虎踞，北临渭水，南望终南，古为京畿之地，素称向善之乡。蜿蜒的渭水从村子北面擦肩而过，河的另一边就是兴平。渭河边上成千顷芦苇随着微风起舞摇曳，一眼望不到边。丰美的水草养育了河里肥壮的鱼虾，引来了无数的野鸭鸬鹚在此栖息繁衍。那些个绿林豪强曾经长时间的出没于芦苇帐中，隐身于渭河两岸，躲避官府的搜捕和仇家的追杀。岁月渐渐冲淡了模糊的记忆，演化成历史的陈迹。
   让我们把时间调回到大明王朝初创的时期：洪武十一年，公元1378年，朱元璋经过艰苦的创业，天下初定，人心思治，明朝社会逐步出现了繁荣发展的良好局面。朱元璋大封诸子为藩王，镇守各地，以为朝廷拱卫，期冀依靠这些分散在全国各地的藩王保大明王朝万世基业。次子朱樉受封秦王，驻跸西安。为了让年轻的秦王朱樉在处理政务方面不致出现疏漏，朱元璋把随自己亲征多年、身经百战、熟读兵书的江南诸将，张、王、李、赵、蒋、杨、夏、石、单、魏等作为扈从，随秦王朱樉就藩。江南诸将就这样离开了故土，来到了大西北，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将会永远生活在这里。洪武二十四年，御史胡子祺向朱元璋建议，西安地处关中，天险环绕，易守难攻，天府之地，人民骁勇，宜为都城。朱樉闻之，颇有怨望，朱元璋因招朱樉返京，以示惩戒。命太子朱标赴西安巡边，江南诸将遣到卫所屯田。
      张、王、李、赵、蒋、杨、夏、石、单、魏等江南诸将，就这样来到了渭河边上水草丰茂的村落。他们把自己居住的地方命名为定周村，依据江南的习俗，把村落分成了三村九社。所谓三村：东村、南村、北村。所谓九社：东村社、正二社、东仁府社、马庙巷社、西巷社、大马东社、大马西社、北赵社、北张社。这些社里，有的以方位划分，有的以次序划分，有的以宗族划分，自成一系。
   现在就来探讨一下东仁府社的由来。“社”这个称谓和结构在户县为定舟村所独有，十户军籍来自南方，给“社”这个组织粘上了鲜明的江南色彩。其实，社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社会结构，中华文明创立之初，就已存在。古人以土地滋育万物，是人类生存的基础，所以普遍立“社”祭祀。社是祭祀的场所，同时也是公众聚会的地方。《尚书·甘誓》记载：“用命赏于祖,弗用命戮于社”。夏代对于战争中违命的人即在“社”施行惩罚，《诗经》中也有西周时用粮食、牺牲祭社祈求甘雨和丰收的篇章。元代以社为社会基层组织，至元7年（公元1270年），建司农司，同时颁布农村立社法令。以自然村为基础，原则上五十家立为一社，各种人户均须入社。到了明代成了民间一种自发性的互助组织，成员之间婚丧嫁娶、扶助守望彼此关照。
      府，《周礼.太宰》解释为：以八法治官，百官所居曰府,是高级官员及诸王治事之所。也就是说，府是官员及藩王等案牍往来，发号施令，实施统治的场所。定舟村十户军籍受命“屯积隶户”，是明朝官方派往此地的人员，应该由一定级别的官员统辖管理。于是在此设立衙府，对屯垦的军籍进行安排管理，支持扶助，也在本意之中。东府言其方位，村东地势高耸，为汉代龙台观旧址，便于观察，靠近大道往来方便。今年6月，我和李景宁、施满学等拜会陕师大梁志胜教授时，景宁提到东仁府的由来，梁教授指出：明朝旧例，藩王的嫡长子一般受封为世子，成为下一代秦王。次子循例受封镇国将军。他们外出巡查时临时居所也称之为府。东仁府的得名和明朝政府、秦王有着千丝万缕不可隔断的因果关系。在西安，明秦王后裔枝叶繁茂，人数众多，因而叫做“府”的地方也特别的多。莲湖区二府庄，相传明代有两名府台住在此地而得名。三府湾，是明代三位府台大人的花园；八府庄、双仁府都是因官得名。
   本村人们常有一句口头禅说：仁义不过定舟村。讲的是在方圆几十里，定舟村人是最讲究仁义道德的，其他地方的人望尘莫及。东仁府的名称里，又应验了一个“仁”字，与前面的说法暗自契合，当中肯定有必然的联系。《定舟村史略》记载，官府为了对军籍进行管理，在此设立机构，体恤民情，休养生息，老百姓感谢其仁义大德，在中间加了一个仁，称东仁府。这样的说法加上梁志胜教授的佐证，印证了村史记载的正确。
   仁义道德一度被说成是虚伪飘渺，糊弄百姓的精神鸦片。然而数千年来，他的精髓隐没在喧嚣的背后，见首不见尾。中华民族强大的精神支柱就在其中，这不是一种说教，而是我们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坚强保障。古书《六韬》是这样解释仁义道德的“同天下之利者，得天下，擅天下之利者，失天下。天有时，地有财，能与人共之者，仁也；免人之死，解人之难，救人之患，济人之急者，德也；与人同忧同乐，同好同恶者，义也；凡人恶死而乐生，好德而归利，能生利者，道也。”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和公而忘私的道德标准，奠定了定舟村人坚定的精神信仰，此真仁也！
东仁府从古至今，充满了传奇，这里摘录几个跟东仁府密切相衔的古物和人物，大致就能道出东仁府的历史风云。
   墩台：在东仁府村外，有一个夯土打成的高台，长宽两米见方，高约8米，人称墩台。据《明实录》记：明成祖朱棣为了防范游牧民族的袭扰，加快警情传递，于永乐13年（1416年）下令，在明朝沿边屯垦之地和要塞之处修建烟墩，制式和大小有统一的规范。顶部堆积狼粪，遇有外敌入侵，则举火生烟，狼烟遇风不散，百里以外清晰可见。东仁府这个墩台是最早建成的，因为地势高，离“府”近，便于官方在第一时间发布情况。明史里称“烟墩”、“墩台”、“烽火台”，《户县军事志》称“烟候墩”，作用就是对安全隐患预警。清同治元年（1862年）九月某天，墩台顶部突然升起了白色的狼烟，在秋天的朗日下格外耀眼。原来住在东仁府的军籍后裔得知回变乱兵即将过境，为了父老安全，举火焚烟，以为示警。很快，看到警示的军籍纷纷聚拢过来，拿起了大刀长矛，准备自卫。这些后生没有忘记先祖尚武的传统，经常以各种游戏演练战争场面。墩台下，军籍后裔张世益拿着百十斤重的大刀，右手一挥：“贼势甚猛，我等不应坐以待毙，趁其立足未稳，杀他个猝不及防!” 众人齐呼“杀贼保家！杀贼保家！”于是这支几百人的队伍像一阵旋风样，发着呐喊，涌过了渭水。贼人突然见到生力军凶狠的砍杀过来，抵挡不住，纷纷溃逃。贼首还想顽抗，张世益上前，霍地一刀，头颅落地！其他人也不甘落后，杀了个酣畅淋漓！等他们胜利后回来聚集在墩台下庆功时，墩台顶部的狼烟还没有熄灭！
   太和宫香炉：朱元璋在与陈友谅争夺江山的时候，有一次兵败，慌不择路跑进了武当山太和宫，藏进真武大帝塑像旁，等他藏好后，被他撞破的蜘蛛网自动地和好如初。追兵进庙后，看到蜘蛛网完好，里面无法藏人，就扬长而去。事后，朱元璋命在全国各地兴建真武庙，感谢真武大帝的相救之恩。
   朱棣发动靖难之役，屡战屡败。他想起父亲被真武大帝所救，真武帝是北方之神，自己的封地也在北方，莫非真命天子应验在自己身上？于是他披发仗剑，打扮成真武大帝的样子，率兵猛进，终于面南称帝。朱棣认为真武大帝是自己的福神，也命兴建真武庙。
   在两任皇帝的力推之下，真武庙在各处纷纷建立。嘉靖中期（约公元1543年），一座叫做太和宫的庙宇在定舟村村北落成，庙宇占地宽广，气势宏伟。真武大帝昂然坐在大殿正中，接受信众的朝拜。万历十二年（1584年）三月初二，从东仁府走出一队热闹的人马，吹吹打打，前面旗幡招展，后面抬着一个青石香炉。原来是东仁府军籍世袭右护卫李将军的家人，为了感谢无量祖师护佑之恩，为太和宫专门制作了很大的一个青石香炉，捐给北庙供信众焚香。李将军的夫人络氏、儿子李仕务、李仕云、李仕会走在队伍的中间，虔诚的双手合十，默念颂词，周围挤满了围观的父老。原来，李将军一年前得了大病，家人多方延医求治。然药石罔效，眼看着李将军病势沉重，危在旦夕。络夫人在太和宫真武大帝前许下愿心，只要李将军转危为安，一定为太和宫舍财报恩。恰巧一个游方的道人在此，听说了李将军的症状，连说无妨，提笔写了个药方，嘱络夫人如法服用，写完飘然而去。络夫人将信将疑，哪知李将军吃了道士的药，竟然奇迹康复。全家大喜过望，一定要报恩。于是有了捐赠香炉的举动，乡亲们赞叹真武大帝法力广大，也说李将军仁德深厚。这个地方当年叫做户县兴仁里定周村，驻守的军籍称大明国西安府右护卫前所。青石香炉在太和宫一放就是430年，至今依然安好，似乎还在向后人诉说着往事。
   辛亥英雄李应豹：李应豹是定舟村东仁府人，就出生在清末纷乱的年代。李家是世居东仁府的军籍后裔，从骨子里带着祖先的豪气。李家弟兄三人，老大李应龙，老二李应虎，老三李应豹。先辈在陕甘两省做生意，家境殷实。独有这老三李应豹豪侠尚义，偏爱结交江湖朋友。李应豹平时说话带着关中人的撑、冷、硬、犟、倔，年纪轻轻,三教九流朋友遍天下。他是江湖帮派哥老会大王山堂的舵主，关中道上往来的客人都得朝拜一番。南村武举人石卓砺和张凤翙是同学、南乡的刘自新都是同盟会的成员，李应豹和北村的张玉成在石卓砺的影响下也有了革命的倾向。有人说陕西的辛亥革命，没有“哥老会”是不可能成功的。
   1911年农历辛亥年，革命党人在武昌首义，转瞬之间革命的烽火燃遍了中国大地。陕西很短的时间就响应，在张凤翙等的推动下，西安爆发了辛亥之役。石卓砺、刘自新等奔赴西安投奔张凤翙，参加了起义。九月初一那天，李应豹在半夜里拿了一口锅，一把大刀，和村里的20多个青年到西安去杀鞑子去了。人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知道西安城里的消息，又怎么样组织了那么多的人。不久传来了让大家吃惊的消息：老三李应豹死了！印证这消息的是，李应豹的家里得到了7两银子的抚恤金，那是对战死者家里的补偿。“老三”是怎么死的？有的人说，“老三”奉命给送信，叫人家清军抓住杀了。有的人说，“老三”连杀10个清军士兵后，背后挨了一枪死的。有人说，“老三”和几个弟兄在进攻时，被炮炸伤，流血过多耽搁了。有的说，“老三”假扮张都督，和满人说事，叫人家糊弄欺骗，诓骗而杀了。伴随着李应豹的死亡，止不住的流言蔓延开来，说老三死的不值得。同样止不住的还有李应豹老娘婆娑的浊泪，李应豹当年才24岁，孩子养大不容易，这样横死在外，家门不幸啊！鲁迅笔下的夏瑜为了大众，被清政府杀害，华老栓为了救自己儿子的病，蘸了夏瑜的人血馒头治病。两种情形何其相似乃尔！东仁府老三李应豹死了，没有人同情，族人甚至不愿意提起他。然而英雄不同于常人之处就在于志向高远，常人不能理解，但英雄永远都会是英雄，他的鲜血就是他自己的高扬的旗帜！
      东仁府，这个昔日管理着屯垦军户的机构早已不存在了。随着岁月的迁移和村落的改造，因为居住在一起，被叫做东仁府社的村民，也星罗棋布在定舟村的各处。我的挚友李景宁总以自己是东仁府的后代而自豪，在他的文章和书画作品中，落款总有东仁府三字。至今还存在的墩台和香炉，被时光消磨得斑驳沧桑，他们将和东仁府一样，永远存在于定舟村的人文字典里。历史的陈迹长满了遗忘的荒草，闪耀着微光的既往总能穿透沉重的迷雾，指引我们踽踽前行。